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雷宗楼坐在餐室里慢条斯理地拆一只蟹。
这季节黎国的虾蟹正肥美,他一路风尘仆仆从太和赶过来接姜氏姐弟进京,说好听点是接,难听点就是押解,原本做好了要动刀枪的准备,别说好好坐着享受虾黄蟹膏,能不能全须全尾回京都是两说。
眼下事情办得顺利,他也终于把一半心放回肚子,稳下来祭祭自己的五脏庙,至于回京之后会是怎样的腥风血雨暂且不管,先让他趁路上闲暇松快两天再说。
上了并封大驾就像是进入与外界完全割裂的两个世界,不会有人从大驾上逃逸,更不会有人在大驾中火并。
这里封闭且安全,从鸿山直通太和,虽有些不见天日,但灯火足够亮堂,食物足够美味,床榻也足够温软,若有可能,他还想去试试泡汤池,毕竟国君级别的专驾不是总有机会乘坐的。
聂乔陪在一旁,专心侍弄手里的一壶红曲黄,这酒娇气得很,凉了滋味不足,过热又会散尽香气使得酒体寡淡。
他估摸着自家世子和小公子过来的时辰,自觉时间差不多,便取来热水烫过的杯子去炭火上炙烤,待水汽散尽和竹炭的草木香气皆附着在酒杯之上,才备在一旁。
雷宗楼自打聂乔过来就开始馋他手上的这壶酒。
他方才自己也喝了不少,毕竟温酒肥蟹总是不分家,只不过早听闻鸿山长史聂老嗜酒,爱喝,更会喝,没想到孙辈的聂乔支起架子来也是有模有样,明明是一个瓮里分出的酒,那人坐下摆弄没一会儿,香味都不一样了。
他手上拆着蟹,眼睛却时不时往聂乔那儿瞄,聂乔察觉到他动作,脸上挂着歉意:“雷统领稍待。”
规矩他自然是懂的,聂乔是姜家的侍卫长,也是姜家的家臣,姜家姐弟尚未入座,自轮不着来侍奉自己,当即夸道:“没想到聂卫长还有这样好手艺。”
“手艺谈不上,祖父爱这口,手熟罢了。”
聂乔又炙好一只杯子搁置一旁,“世子却自律得很,从不肯多饮。”
他嗓音温和清朗,言语却颇多回护之意,姜偃还未到就要打消雷宗楼与她醉酒谈天的念头,雷宗楼圆滑惯了,这种小事不会放心上,笑一笑又去寻别的话头。
聂乔时间估摸得很准,最后一只杯子炙好时,姜偃便带着禾川来了。
不止人来了,还带着一只外观精巧的匣子,只不过她普一落座眼神就落在雷宗楼身上,后者念了许久的红曲黄终于被摆在眼前,便也当做没看到那只匣子,先与姜偃姐弟满饮一杯。
温酒入喉,绵延的黍香竹香混着恰到好处的甘与苦和扩散的酒意直通四肢百骸,雷宗楼感官顺着那杯酒绕过一圈,衷心赞了一声好酒!
他心念好久的东西终于下了肚,等姜偃诚意向他道贺升任十二卫总统领时,便也带了几分自己人的熟稔,摆手道:“侥幸罢了。”
雷宗楼如是说,姜偃自然要问怎么个侥幸法,她语气自然,又颇有为雷宗楼不平之意,后者目光挪到桌边的炭火上:“天子崩逝那日,是申统领当值,其实自打天子处置大司徒后,申统领就不再轮值而是每日守在陛下身边了。”
他口中的申统领应该就是前十二卫总统领申伯有,姜偃有记忆起那人便是天子卫戍统领,把天子从小太子时期一路护到君临天下,天子做了太久的太子,储君的位子耗上数十载,却能在各种明枪暗箭里毫发无损,这位申统领可谓居功甚伟。
后来太子终于登基成为天子,申伯有也从一个英气青年变成鬓发花白的桑榆老将,天子怜惜他,早已不让他守夜。
按雷宗楼的说法,处置大司徒后又被天子每日召在身侧,那传闻里陛下日渐乖戾暴躁的传闻应该也是真的,姜偃手里还握着尚有余温的酒杯,侧耳听雷宗楼继续说。
“当日我陪在太子身边,正在调试大荒祭穿的礼服,大司命也在一旁,一字一句地给太子重复祭祀礼仪,他年纪小,怕祭礼上出什么纰漏,后来陛下那边突然来报,说出了大事让大司命和太子速去太庙。”
“来人言辞急迫,催得大家都很紧张,毕竟大荒祭事关重大,来人又不肯说出了什么事情。”
他说到这里,似乎是想到什么事情至今仍然难以置信,
“大司命似乎是预感到了什么,给太子套了罩袍就往出走,可是太子还是孩子,短手短脚哪能赶得上大人,于是没走几步就被大司命一把揽进了怀里,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大司命抱太子,也是第一次见大司命走得那么快,雷某习了三十多年武竟是有些追不上。”
这些细节他是第一次对人讲起,许是是喝多了酒,又许是这大驾中极端封闭的环境使人心安,又一杯红曲黄入喉,拢在杯壁的指尖居然有些颤抖:
“我们到了太庙台阶外,祀礼官跪了满地,却不见本该盛装出席的天子。”
“祀礼官说天子发肤之上无端起了烈火,灭之不及,申统领就在一众祀礼官之首,半跪着,看到大司命过来,便把手中锦缎包着的物什擎起来。
那是个朔日,日与月同升同落,所以黎明之前的那段时间格外漆黑,但是灯火很亮,亮到我一眼就辨出锦缎之上是陛下从不离身的玉韘,尚套在手指上。
手指完好无损,像是还活在主人身上一般,申统领膝前一套天子冕服铺陈在地,周围散着大小不一焦炭般的碎末,陛下却不见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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