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几个小时后,黄昏雨中,救援船在菜园坝码头泊下,民生公司的经理接着电报,早早地领着工人在码头等候,舷梯落下,先抬下来一溜儿担架。
正是晚市卸货的时候,行人被这阵仗惊动,他们认得这艘方尾大船,知道这是民生公司的“民安”
轮,它常在宜昌到重庆的航段上往来运送,今天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故。
远远地,他们交头接耳,从担架的白布上判断事故的程度,也有盖到头的,也有露出脸的,排在码头上看着吓人,平时要嫌晦气,可今天这是民生的船,大家只能窃窃私语。
不消片刻,来了几个修女、护士,指挥工人把这一溜儿不知死活的担架运回天灯巷去,法语和本地话间杂着赶逐看热闹的人群,看闲的人比较敢向她们搭话,跟在后面乱问:“出啥子事情呀?”
“那个没戴帽子的,是不是民生的大当家?他叫你们来嘛?”
“路过救人!”
经理在后面大声地解释,“不是我们家的船……”
嘈杂的声音伴着雨滴,顺着油伞的边沿流下去,布鞋汊在潮路上的湿响,滑竿和担架咯吱咯吱的颤动,它们混合成一种昏沉的、烦躁的轰响,像腿脚抽筋时在皮肤上跳动的麻点,浑浑噩噩的触觉,它使人难过,但也使人感觉自己还活着。
露生就在这股轰响中被抬起来又放下去,他闻到轻微的药味,想自己应该是被送进了医院,蒙眬中觉得有人用针扎他,翻开眼皮照手电筒,再接着就是擦洗,有人帮他合上眼睛,絮絮地听不清地说话,一阵接一阵地叹息——又疑心是出殡前的手续。
恍恍惚惚地,一个接一个的人进来看他,在房间里谈话,大致是说工人和货物都安顿好了,露生听了这话,心底好歹踏实了一点儿。
有人喂他喝水,他也张口接了,刚想要琢磨是谁在说话,忽然心念一转,觉得不对。
这话是对着自己说的。
怎么像人临走的时候、专说来让他瞑目的。
又有人来给他擦洗,伴着叹息。
念头一起,不由得汗毛倒竖,毕竟谁也不知道人死后究竟是不是还有知觉,他想睁眼、想喘气,却都不能自主,只觉牙关被撬开,有人向他嘴里塞东西,露生心里发颤,猛然向后一挣,忽然眼睛睁开,仿佛做了一个长梦似地,他从床上坐起来,房间里静悄悄的,一个人也没有。
再一打量,居然是榕庄街那个院子。
这场景他太熟悉了,知道自己真的是在做梦了。
其实这梦他做过不止一回。
总是梦里见着求岳,起初梦里骂他,哭了几回,自己在梦里也觉索然无味,末后再梦见,干脆省略了哭骂的程序,只当没吵过这场架了。
上一回梦见,没做别的,安安心心地说了一会儿话。
求岳问他,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,露生便笑着叫他快啐,“好不吉利!
我未了的心愿多着呢!
岂有这样问出来的?临死才问这种话呢。”
求岳笑道,那就说一件,你想做但还没做的事儿吧。
露生想了片刻,抿嘴儿笑道,“如果咱们什么事也没发生,没有别的事情绊住,我真想回传习所。”
“想家了?”
露生笑着摇头,“我累了,想回去唱戏——以前觉得戏园子里人多心坏,现在想想,那里还算安静了,唱了今天不问明天。
求岳默然,过了一会儿,笑问:“还有别的心愿吗?”
“不是只说一件么?”
“饶一件。”
“那就……带带徒弟,把我会的戏都教给他。”
求岳指着他道:“好哇,你说的跟我都没有关系!”
露生别过脸笑道:“难道我所有心愿,皆要为你?连我自己也不会全为我自己呢!
是你叫我说想做什么,我说了,你又弄这个腔调。”
掉过头来,又向求岳笑道,“要么你来做我的徒弟,咱们不跟那些坏人混了。
我看你悟性不坏,也许能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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