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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章望潮认得,都是田间地头的草药,他也看了西医,太费钱。
同事们劝他到县城里好好看一看,他没同意。
就这么拖着,拖到冬天,学校复课了课上的稀松,内容也在变,学生们开始背语录。
章望潮在家里躺着,半口气进,半口气出,凤芝哭着求他到县城里去,她看着他,一天天看着他变样子,太痛苦了。
章望潮夜里开始叫唤,那是憋的,他一直忍,一直忍,忍到再受不了了,就会长长地叫唤一声。
自打他病,南北就跟着章望生睡了,二哥一叫,两人都非常灵醒,一下就坐起来了。
“三哥,二哥会不会……”
章望潮在黑暗里捂住了南北的嘴,两人都不说话了,直到听见章望潮又叫唤一声,这一声声的,仿佛极疲惫,极老朽,章望生从不觉得二哥像哒哒,二哥那样的年轻,可这声音,这几乎一模一样的病中长叹,太让人害怕。
哒哒死的时候,他并不觉得这是个天塌地陷的事儿,他知道哒哒病了,一日又一日,他对他死这个事,是有准备的。
人上了年纪,哪个不病不死?他甚至在听哒哒哀嚎时,期盼过他去了吧,去了便不用这么难受了。
他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冷血,不正常,他这面相怎么看都是个秀秀气气的好小子,没坏心眼儿,但他竟然想过哒哒不如去了。
二哥不一样,二哥的脸,身体,还是那样的紧致,像刚入夏的叶子,鲜亮亮的,阳光一照,全都是生命力。
章望潮没法把死跟二哥放一块儿想,以为他只是一到冷天,就得病一段时间,等天暖和,这病跟着北风就一道去了。
他趿拉着棉鞋下去,听见二哥要嫂子开窗,这样冷的风,二哥怎么能受住?!
嫂子不知道这窗户该不该开,二哥还在求她:“凤芝,给我口气儿吧……”
凤芝流着眼泪把窗户开了很细的缝,冰凉的风立马挤进来,是冬夜的味儿。
她给他披了袄子,袄子上有一大块靛蓝补丁,上头的针脚非常细,非常密,章望潮摸了摸,便耷拉着脑袋,咴儿咴儿喘气。
他跟生瘟的畜生一样,丝毫精神也没有了。
黑暗中,章望生流下了好些眼泪,像嫂子那样,等他回到被窝里,南北抱住了他,她小孩子家,阳气足,身上总是滚热滚热的。
她不大清楚死是怎么回事,但知道,那必定是永永远远不能相见了。
“三哥,我抱抱你,你别哭啦。”
南北摸了一手的泪水,章望生动也不动,只是流泪,像失了群的一头马驹。
天越来越冷,大地变得奇硬无比,风特别大,把人吹得脸发红又发黑,脏兮兮的。
家里给二哥煎药费柴,生产队分的那点秸秆根本不够,凤芝要忙队里积肥,章望生烧饭,出门搂柴禾的活儿,成了南北的。
南北拿着耙子,跟八福一伙去找柴禾。
一群小孩子,往没开荒的沟边河岔去,那儿野草多,可都往那去,也变得不多了。
南北是这几个孩子里最机灵的,别看她来的晚,可她每每遇事总是胆子最大,因此别人也服她。
她让大伙去坟堆,大家害怕,怕鬼。
平时再佩服她的也不敢,只有八福,说他敢,八福鼻涕挂老长,眼见到嘴了,跐溜一声,又吸回去了。
南北觉得怪恶心的,虽然她以前也好这样。
但这会儿就八福最忠心耿耿,她便把很欣赏的眼光送给八福,说:“好,八福你最有种了,咱们一起去!”
说完,有意无意地唠叨两句,“坟堆那柴禾多的很,搂都搂不完哩!”
最后还是只有八福跟她去了,北风呼呼的,月槐树看着像死了,黑乎乎的树干,风一吹,它们就摇头晃脑摆着光秃秃的枝桠子。
一出了村头,哪儿哪儿都像是风口。
八福有点畏缩了:“南北,我害怕。”
南北说:“怕啥?”
八福说:“怕小鬼,坟地里有鬼!”
太阳还在北风里挂着呢,南北说:“没有鬼,我二哥三哥都说过,世界上没有鬼。”
其实她本来不信的,她也怕鬼,但二哥跟三哥既然说没有,那便是没有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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