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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中观海阁修得最好,巍峨矗立在海边,登得越高,明廊视野越辽阔,朝北望潮天一色,向东可以纵览码头。
今日初三,明儿就是凤凰山正祭了,四方来拜神的客人都已经进了城,大船小船泊满半片海,全忙着把祭品转运到凤凰山娘娘庙,庙岛庙岛,庙在北边的小岛上。
南来北往的陆商都会凑来,大商人多,行脚商更多,码头上支开的摊浩浩荡荡望不到头。
站在高处往下望,什么都能瞧清楚,码头上以石灰粉画着线,一个个摊位按着线排成行,南青北白,景德镇的郎窑红,京城的酥糖与果脯,大同的铜器,太源井的晒醋……天下能见到的商品都汇聚在码头上。
也有洋人学着支摊,奈何飘洋跨海驼过来的好东西都贡上去了,只剩下点零碎,摊位前凄凄零零的。
偶有客人装模作样走过去,走到近处,伸出根指头戳戳洋人的皮肤,又出溜跑走,在同伴的围涌里喊出一声。
“这白皮妖怪!
是热的!”
满街哈哈大笑。
“白皮妖怪”
也不知听懂没有,愣头愣脑跟着笑。
他们不是怪物——那些趿着烂草鞋、破渔网裹身、支棱着杵在码头繁华里的人,才是百姓远远看见就要遮鼻子、翻白眼的怪物。
是那些疍户。
码头上不查户牒,摆摊不收钱,也不必缴税,水城外这片隅之地能容得下疍户摆摊做生意,一张油皮布展开,席地坐下就能卖。
唐荼荼站阁顶上也能看到那些货品,花花绿绿的,是从天津背来的皮影、年画、泥人,一摊五彩斑斓的零碎,实在凑不满一张油布席的,苇编篮子、苇编筐也往上凑。
疍户没钱,淘换不着什么好东西,这些在天津是烂大街的小玩意,到了山东,百姓家小孩图稀罕,也会买个一两样。
人穷到根子里,是没有叫卖的底气的,摊位寒酸,卖的东西价贱,有客人走近来看时也不敢坦荡说“俺这东西多好,当得起这个价”
。
疍户只会揣着手,嗫嚅一个价钱,做成了买卖,要赶紧双手去捧钱。
弯着腰,驼着背,好似从客人手里接过了几个铜板的恩赏。
看摊的要么是些半大孩子,十二三岁模样,过早地催出一身悲苦相;要么是老头老太太,但凡有把力气的都在码头上搬福箱——就是有钱人家供给天后娘娘的供品,搬上船,好送去凤凰山。
福箱一般不重,里头瓜果喜菜、丝绸绫罗什么都有,沿海多的是靠海发家的豪奢大户,直接供金银元宝的也不少,装箱里放进神堂,连娘娘带文武十四战将一块供,财神、土地公、关公各个皆有,哪个神也不得罪。
越是供得多的越风光,要把福箱大敞着盖,要金银元宝闪花两岸百姓的眼,再抬过桥、绕着码头大摇大摆走一圈。
随行的草台班子敲锣打鼓、甩着戏袖唱:
“——杏吕文家供山绸八匹,斋果八台。”
“——香河冯老爷供银三百两,洒福钱半里地,祈愿老母速速病除。”
然后漫天的钱币雨一样洒下来,铜币、银锞子、指头大的圆珍珠。
蓬莱的百姓对这习俗通熟,知道早早地准备箩筐、捧高了筐去接福钱,却比不上疍户刁蛮。
疍家佬儿连推带搡地抢钱,也不管站得边儿的看客会不会被挤下桥。
等惹起众怒,大家喷沫骂他的时候,疍家的娃娃偷偷把手伸进别人筐里,去偷那些接福者筐里的银锞子和珍珠。
也有山东本地的商人没有船,要雇疍船运福箱去庙岛,两头结市契,签字画押摁手印。
疍户哪里会写自己的名字?一帮商会的知事闻言,笑得嘴唇能翻到牙龈根去。
观海阁视野开阔,往下望这么一眼,世道人情、民生百态全能装进眼里。
唐荼荼看得不那么痛快,她每往乡间地头走一圈,回了家都能闷很久,索性挪开眼不再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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