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姜小沫一走十年,而今重归故土,真得说是一无亲二无故了,踏足于九河下梢两眼一抹黑,跟个外地人没什么两样。
他心下烦闷,独自在河边溜达,但见不远处围着百十号人,一个五短身材的车轴汉子大声嚷嚷:“都来瞧都来看,押一个赔俩了啊!
一边生一边死了啊!
赶紧下注了啊!”
姜小沫见过街边开局下注的,无非是“一边赢一边输”
,何至于“一边生一边死”
呢?那得是多大的赌局,连命都不要了?他心下好奇,走到近处闪目观瞧,只见当中戳着一人,长得黑不溜秋,穿一件补丁摞补丁的空管子破棉袄,大脑袋歪脖子,胡子拉碴,直眉瞪眼一脸傻气,两臂拄着双拐,正是当年给秉合鱼锅伙充过人肉回帖,从而落了残的那位傻哥哥!
车轴汉子见人聚得差不多了,用干树枝子在地上画了两个圈,一个圈里写上“生”
,一个圈里写上“死”
,然后指着河对岸,告诉傻哥哥说:“瞧见没有?那边有一屉热包子,水馅儿的一个肉丸,一咬一嘴油,白吃不要钱!”
姜小沫顺着往河那边一看,果然有个伙计模样的人,端着一笼屉呼呼冒热气的包子。
围观众人吆五喝六,抢着掏钱下注,有的押生,有的押死。
傻哥哥眼珠子外凸,有如闻见了包子的香味,含混不清地大喊:“吃包子喽!
吃包子喽!”
叫嚷声中,架着双拐“腾腾腾”
上了冰面。
他平地走道都不利索,何况在冰面上,一踏上脚去,便摇摇晃晃直打滑。
一众下注的闲人紧着起哄架秧子,不住口地喝彩,催着傻子往前走。
民间有谚“三月三、九月九,神仙不敢河上走”
。
此时节乍暖还寒,小风刮得飕飕的,河道上的冰层早从横茬儿变成了竖茬儿,有的地方还汪着水,眼瞅快要开河化冻了,哪里走得了人?傻哥哥急着过河吃包子,双拐戳得冰层咔咔开裂,他却全然不顾,兴冲冲走出几步,“扑通”
一声掉入冰窟窿,眨眼就看不见脑瓜顶了。
再看那伙赌棍,押死的哈哈大笑,催促设局的给钱,押生的跺脚叹气,心疼兜里的银钱打了水漂儿,可没人在乎傻哥哥的命没了。
姜小沫这才明白,他小时候见过这么玩的,他们称之为“押九”
,是个缺德带冒烟儿的买卖。
宝局子单捡一年之中刚入九或快出九的几天,大河上的冰层要么还没冻结实、要么快化冻的时候,召集赌徒在河边押宝下注,胡乱找个缺心眼儿的傻子过河,赌他会不会掉到河里。
年复一年,落水淹死的傻子不计其数,官府一向对此举置之不理,眼瞅着是傻子自己上的冰,谁也没推、谁也没拽。
别人视若无睹,姜小沫可看不下去了,脚踏故土眼望生人,好不容易碰上一个熟脸儿,岂能眼睁睁看着傻子淹死?他手疾眼快,三步并作两步蹿到冰窟窿旁边救人。
仗着傻哥哥命大,掉进冰窟窿还没沉底,伸着两只手乱扑腾。
姜小沫使尽浑身力气,把他拽了上来。
傻哥哥落汤鸡一般趴在冰面上,冻得嘴唇发紫,浑身上下直打哆嗦,对着姜小沫左瞧右看,突然两眼放光,大叫:“小沫儿,小沫儿!”
姜小沫见傻子居然认得出自己,心里头一阵热乎,十来年看尽了江湖险恶,只有傻哥哥还拿自己当兄弟!
傻哥哥当年耍了一把死签儿,两柄攮子扎透了腿掖子,没动骨也伤了筋,磕膝盖吃不住劲,废了他两条腿,而今双拐掉入冰窟窿沉了底,路也走不了了。
姜小沫扶着傻哥哥,一瘸一拐来到傻子的“住处”
。
天津城东北角有一片开洼野地,以前是条枯水的河道,外来灾民逃难至此,凑合着搭个破屋子,比窝棚稍微结实点儿,四根木头桩子插到地里,几根横木当房梁,秫秸秆扎成把子,加几块木板条绑结实,挡住四周和屋顶,里外抹上黄泥,装上捡来的木头门窗,逃难的一家子老小住进去。
待到灾情过去,有的就回老家了,空出不少东倒西歪的破屋子,傻哥哥占了其中一个,权当容身之所。
天寒八面漏风,天热蚊叮虫咬,耗子满地跑,屎壳郎到处爬,说话不能张大嘴,否则准得吃苍蝇,站在屋子里不敢打喷嚏,唯恐响动太大,震塌了房顶子,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。
二人进了屋,点上劈柴,烤干湿衣服,再看傻哥哥那身棉袄棉裤,一捅一个窟窿眼儿,一抖一条大口子,已然糟透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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