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烰好的蛎饼边缘薄如铜钱,中腹膨鼓似孕,掏五毛钱买一块,用毛边纸包了,一口咬下去,酥壳焦脆、米香扑鼻、韭菜辛辣、虾皮咸鲜,实在是一桩美味。
但我偏不喜欢,从小口舌娇,只觉得韭菜刺鼻、虾皮腥气、饼腹厚腻,唯脆香的边缘尚可一嚼。
所以一般会要蛎饼摊的师傅另烰“虾酥”
。
“虾酥”
的馅料本是虾肉、马蹄、葱——这一样是福州的豪华吃法,我自然无缘得见。
本地烰时,只用韭菜,不过烰虾酥时韭菜是直接倒入米糊中搅匀,然后捞起一勺,用调羹(小勺子)在米糊中旋出一個小洞,再下锅烰。
烰好的虾酥鼓鼓涨涨,绝类救生圈,既保留了酥脆的皮壳外,又不会一口咬到成团的韭菜。
蛎饼摊上虽然还有别的烰物,比如烰芋粿、烰油米糍,但我确信虾酥才是我的最爱。
每个本地人都有自己偏爱的蛎饼摊,我最爱的是电影院广场上,靠近工会大楼和老干部活动中心的那个露天摊子。
摊主是个中年阿姨,短发利落、脸色红润、身材敦实,紫色的外套、黑色的裤子,戴着碎花袖套。
从早晨到傍晚,只要经过电影院,就能看见伊大马金刀地跨坐在板凳上,面前是蜂窝煤炉、一口油锅,身旁是一桶米浆、几盆馅料。
不知为什么,关于这个蛎饼摊的画面永远停留在冬天,也许是那升腾得更加醒目的白气,比夏天有镜头感的缘故吧。
毕竟我在这个小城的完整生活经历,十九岁后就戛然而止,此后便是偶还小住的散碎印象,许多人、许多事,一夏过后,就消失在我的生命里,然后被永远定格在某几帧记忆中,从此只会模糊、褪色。
伊大概很早就在那里摆摊了,但直到上了高中,我才几乎日日都要骑着自行车经过电影院,只要兜里有闲钱,就会拐到广场上,让伊烰一块虾酥。
虾酥吃的人少,但韭菜倒进米浆里了,一次又不能只烰一个。
所以常常要等一等,等吃蛎饼的心满意足了,等想吃虾酥的凑够人头了。
但只要不着急去上学或者打游戏,等也没事——看伊烰蛎饼、虾酥是种享受。
一个人照顾着两柄大铁勺、一柄铁笊篱和一柄小瓢羹,在油锅和食材之间挥洒自如,动作迅捷、掇料准确,既要看着每一枚蛎饼和虾酥的火候,保证捞出来沥油时都金黄饱满,又要顾着客人的各种要求——韭菜多一些;韭菜少一些;多放点虾皮;不要虾皮;烰脆点;烰软点……一个都不能错。
还要收钱、找零。
伊手不停,嘴也不停,和主顾们寒暄、聊天是不能少的。
时间过了二十多年,伊每日唠唠叨叨的那些家长里短,对生活、对生意的种种抱怨,早就记不清了——实际上我连伊叫什么,住哪里都不知道,我母亲、舅舅他们大概知道吧——不过有一次伊很自豪地说,伊家的房子都是靠自己“烰出来”
的,让我记到今天。
那时候刚在写作的兴头上,拿着亲友四邻和常打交道的劳动人民做素材,敷衍出不少作文,好些还发表在报纸上。
北门桥头修自行车车的师傅,在我笔下就“曾经”
收摊回家乡莆田去抗洪救灾了——不如此,怎么能“升华主题”
呢?伊自然是勤劳致富的代表,但该给伊安一个什么故事,也升华升华呢?我没想好,也许多吃两块虾酥就能想到了。
虽然伊忙而不乱,唯有打包实在顾不过来,于是就放一叠搓开的毛边纸在炉前的塑料凳上,让客人自己动手。
毛边纸要花钱,小生意自然能省则省。
所以有时候是一叠裁成小张的废报纸,大概是哪个订报的邻居的积存;有时候是小孩写了字的作业纸,粗粗的铅笔字迹和细细的红笔批改交错成章。
最恶劣的是学校的考卷——那时候考卷都是手刻油印,墨本来就大,纸质又极差,遇湿极容易洇透背面,拿来包油汪汪的蛎饼不免弄得一手黑。
不过我永远忘不了那次,伊的丈夫,用写满了论文的方格纸给我包的蛎饼、虾酥。
原本伊烰蛎饼一直是一个人出摊,没人会去猜伊丈夫是个什么人——不外乎是种菜的、做工的、养猪养鸭的、开小店的、偷偷去大樟溪里电了鱼在路边卖的。
或者干脆是个“四川囝”
——莫误会,不是歧视,但凡来我们这里做力工的外省人,不拘天南地北,我们一律叫做“四川囝”
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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