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齐管家给的料子,露生看了又看,心里古怪得紧。
这料子给求岳做衣裳,好像身量短了些,朝自己身上比一比,倒是恰恰合适。
可是再看花色质地,并不像自己爱穿的那一款,总之是既不适合求岳,也不适合自己。
他翻翻绸料,一头是绸缎庄那种大剪刀划开的,整齐流畅,另一头却有些毛糙,仿佛是曾经剪下一段。
拿着这绸料发了半天呆,叫松鼠抓过去啃坏了一块。
露生把松鼠抓住,见它爬在床上,淘气得可厌,拿花枝打了一顿屁股,关了笼子里,又看料子。
其实齐管家过去来榕庄街,也常带东西,有些很合适,要么少爷爱吃,要么自己爱吃,有些就不伦不类的不知道什么意思。
——再说夜里送,送给谁呢?要是自己不起来,这料子难道丢在谁屋门口?
露生度量着齐管家或许是无话找话,随手送个什么罢了,这分明就是有意和解,心里反而歉疚起来。
他虽然比老爷年轻,又同为下人,到底是叔叔一辈的人,自己不该那样顶撞他。
想着这料子干脆就给求岳做个短衫,轻轻软软的家常穿倒好。
隔天齐松义起来,也一样的若无其事,家里人挨了几天训斥,像春天的乱草坪给剪了一遍,有些焕然一新的气象。
露生见他,反而先恭敬了两分。
他回想自己那天的无明火,原来都是因为齐管家太像金少爷,像的不是面貌,是言谈举止的态度。
那一种若即若离,笑里藏刀,话语间敲山震虎,文雅地指桑骂槐,这些手段无一不像金少爷,也不知是金少爷熏陶了齐松义,还是齐松义熏陶了他。
自己的怒气,三分是冲着齐松义的恶话,七分倒是冲着金少爷发的。
心里的怨怼只是抚平了,说穿了没有放下,如今越是幸福,这过去的怨怼越突兀,十年的真情错付,十年的望梅止渴,想想几乎心上流血,是撒盐的刀子在心里割。
想着,把齐管家那块绸料放下了,自去库房里,朝带来的箱子中寻了一块石青色的好绵绸,估摸着齐松义的身量,先给他做了一件新衣裳。
露生承认自己就是赌着气,赌气装大方,齐松义仿佛是金少爷的某种象征,他就是要证明给他看,告诉他自己现在过得好。
他在无人的静夜里捻着针线,千丝万缕,缝进去的是对过去的诀别,也是对自己新生的祝福。
他缕着线,一整个春天的世界也缕着线,这线是一段陈旧的情丝,缝上打一个死结,是昨日之日不可留;他刺下针,一整个春天的世界也刺下针,花香如剪,月华如针,刺在布料上,爽快干净的“嚓”
地一声,把十年里想不破的事情都捅开了,往事散乱如缕,他把它们都缝起来,就此别过了。
起初做这衣服还是含着泪,做到最后,露生微笑起来,心里生出新的针和线,那是为了求岳而预备的。
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干净的线轴,前尘往事都抽空了,抽去的是往日抽刀断水的烦恼,绕上去的是今日既酸又甜的期待。
又好像自己变成一条蚕,食之桑麻,吐之罗纱,不知蚕吃桑叶苦不苦,自己是吃过苦了,吃够苦了,现在心里酿的全是柔软的丝。
想把这段苦尽甘来织成一段锦,送给心上人。
再看齐松义给的那块料子,露生把料子捂住脸,突然胡思乱想,想做一个贴身的内衣,想来想去,针把手指扎成筛子,边疼边笑,听见求岳在窗户外头经过,问他:“你在里面干什么?”
露生捂着脸笑道:“不关你的事!”
“我想进去玩一会儿啊,我想玩松鼠。”
露生娇声道:“不给玩!”
这一件春衫捧到齐松义面前,把齐管家弄得莫名。
露生故作大方地说:“看齐管家今年也没换新衣裳,我就擅自给您做了一件。”
他这头说着,那头心虚,脸也有些红了。
齐松义看他半天,温和道:“我有时教训你,不是一定要你难堪,只是你做事太不成个体统,须知管家也有管家的本分,什么事都顺着主子脾气来,那还要管家做什么?”
露生垂头称是,齐松义缓缓又道:“在少爷身边,不要总是狐媚,多学学做事,成个左膀右臂,其实才是万年长青。”
话到此处,露生觉得他神色仿佛黯然,想问又不敢,过一会儿听他说:“以后那些话,不要再对任何人说,你食金家之禄,要顾金家的廉耻。”
露生羞得满脸紫涨,撑着一股气道:“我晓得。”
他怕齐松义不收这衣服,怯怯地将衫子往前送一送。
齐松义看他仿佛猫咪亲人,有讨好的意思,也有乖戾的倨傲,心里苦笑。
接过衫子,不由自主问道:“你说少爷待你一日好,你便好一日,若是哪天不好了,你要如何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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