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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还不睡吗?”
夜更深了,徐鹤雪要起身,却被她拉住衣袖。
倪素缩回被子里,没有松开他,“我一整日都在等你,等你的时候,我已经睡了很多回。”
“等我……做什么?”
他的眉目依旧无波。
“想听你亲口与我讲你的事,我们如今已经坦诚相见,我知道你是谁,我也如你所想,只信任我这一路来认识的你,所以我不想听别人与我说你以前是什么样子的。”
她的眼眸清亮,令徐鹤雪没有办法回避她期盼的神光,他甚至没有从她手中抽出自己的衣袖,却坐到了床沿,离她稍远了一些。
双膝疼得钻心,但他清隽冷白的面庞上没有显露分毫异样,他随手替她压下被子的边缘,拢好她后背的空隙,嗓音泠泠:
“你想知道什么?”
第69章苏幕遮(二)
“你入仕在即,为何忽然转投军中?”
倪素问出这句话,心中却忽然笼罩着一种奇异的感觉,她与这个人之间隔了十六年的距离,他年少成名,意气风发之时她将将出世,再一两岁,他已声名狼藉陷于泥淖,但今日,她却在生死之外,流言之外,与他对话。
“我幼时丧父,而兄长忙于大理寺事务,因此多是母亲与嫂嫂在教导于我,母亲知文善画,父亲在时,她亦曾随军在侧,我对父亲印象不深,大多都是母亲讲与我听的,我十三岁那年,母亲缠绵病榻不治,临终前紧紧地攥着我的手,除了呼喊父亲的名字,便在一直重复‘可惜’二字。”
自徐鹤雪的老师张敬受刑而死后,倪素在来雍州的路上,便一直试图在纸上寻找有关于他的蛛丝马迹。
她知道他的母亲姓周,名妗,出身大族,自幼在纸墨堆中长大,师从徐宪的叔父,一手丹青神妙非常,她与徐宪举案齐眉,从太平年间到战乱之际,相知相扶,更在随军之时殚精竭虑,依靠双腿与双眼看尽边关山川,画出更为精准的战时舆图。
为此,她曾险些死于胡人的金刀之下。
“母亲去后,我决心送她的骨灰回青崖州与父合葬,”
徐鹤雪尽可能地翻找自己为数不多的记忆,抬起眼睛来看她,“那是我自七岁后,第一次回青崖州,越是往北,越是白骨露于野,千里无鸡鸣,那时,我心中便在想母亲临终的‘可惜’。”
“我兄长体弱多病,却好刑名之学,他做了大理寺少卿之后,为修撰《齐律》耗尽心力,我十四岁那年,青崖州陷落,他因此而心中忧愤一病不起,在我入仕前夕撒手人寰,我记得那夜,我在兄长灵前许久,我问自己,这双手究竟该握笔,还是握剑。”
徐鹤雪舒展手掌,烛焰跳跃,暖色的光影铺陈在他手中,“我心中还是放不下母亲的‘可惜’,我想亲手从丹丘胡人的手中夺回北境,夺回青崖州,承父亲之志,太平年提笔,风雨间握剑。”
太平年提笔,风雨间握剑。
倪素倏尔一怔,心中很难不为此震动。
大齐自立国之初,便是文为重,武为轻,天下士子无不向往入仕为文臣,他们便如滚滚洪流,而徐鹤雪则是逆流直上的异端。
放弃云京的锦绣前程,投身边关护宁军中从一个将士做起,他与老师张敬的期盼背道而驰,十四岁,一个人,风雨兼程。
“好在嫂嫂并未阻止我,孟相公亦劝说老师放走了我,我亦从未后悔当初的选择,唯独对老师,心有歉疚。”
徐鹤雪谈及往事,他的神情似乎也生动了一分,“所以倪素,你不要因为不能收拣我的东西而难过,哪怕是我的尸骨,其实也都不重要,乡野亦有冻死骨,疆场尸骸相撑拒,他们从无人收殓,我在其中,亦不可怜。”
他言辞冷静,但想起昨夜她在马背上睡去却依旧紧紧揽着他的断枪,他难以形容自己心头是怎样的感触,禁不住又说:“但你让我觉得很高兴。”
因为她想要为他收殓。
也因为他得到了她的信任。
这比什么都重要。
“我一直都很想让你高兴。”
她的声音落来。
徐鹤雪轻抬眼睛,她裹在厚实的棉被里,只露出来半张脸,那双眼睛清亮而动人,他一言不发,沉静的眉眼粼波微动。
“还不困吗?”
他说。
倪素摇头,“我们再说一会儿话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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